25號公車的門倏地打開，尚未停穩，車子仍緩慢往前滑行，人還是一個接著一個跳上公車，我是最後一個。
今天搭車的人相當多，座位、走道滿滿的，我差點上不了，被擠在門口。
車掌用力關上間隔我背部約10~15公分的門，大聲對著人群吆喝，終於騰出一個空缺，我趕緊跳入填補。車上沒有冷氣，夏天的高溫，讓車內熱氣騰騰，額頭冒出好幾顆汗珠，散亂的髮絲緊黏在前額。坐在座位的乘客紛紛往敞開的窗戶靠近，站著的乘客只能期待車速讓風加速，將車內的悶熱趕走。車掌似乎也覺得悶，打開公車頂頭的蓋子，強風瞬間湧入，同時承接上方樹木掉落的枯黃葉片，有幾片踉踉蹌蹌地摔進車內。
也許是周末的關係？幾乎每一位都大包小包。背負鼓鼓背包的人，會在這條路線行經的另一個公車站下車，看來是要轉搭巴士，奔向更遙遠的地方，回故鄉探親的可能性很大；手提塑膠袋，袋內裝著生鮮食材的人，會在看似尋常、離市區稍遠的地點下車，那是生活、照顧一家大小的地方，想必晚一點袋中食材，會躍上家中餐桌，冒著騰騰熱氣。
沒有其他的交通工具，周末搭乘公車去到胡志明市市區，已成為我的例行公事之一。初衷只是為了省下高昂的計程車費，卻也成為另一種貼近越南的方式。
不會當地語言，我成為一位沉默的觀察者，與勞工們摩肩接踵於車內，隨著車子的行進、剎車而搖搖晃晃。車上大多是女性，從工業區上車的人數不少。不曉得是因為女性較不愛騎機車通勤，還是如同台灣人之間的謠傳：越南是母系社會，因此工作的大多是女性？也許機緣、也許碰巧，我遇見的女性工作者較多，不免讓我開始相信這則傳言，即使尚未確認真偽。
「喂 喂 喂 喂 喂 ~」
車掌上半身掛在公車外，努力揮手、大聲吆喝，即使不太懂這一串「喂~」是狀聲，還是完整的字義，明顯都是在向後方來車表達，公車即將靠岸。
胡志明市的公車是道路上的流氓，我內心暗暗如此戲稱。對於大眾運輸工具必須好好遵守交通規則的基本準則，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，卻從不存在於這裡。開快車、超車等賽車水準的高超技術，總毫不留情地與旁邊的小摩托車比拚。在悠哉悠哉的胡志明市，壓力最大的時刻，莫過於騎乘機車於公車前方。喇叭聲不絕於耳、引擎聲忽遠忽近，似乎不趕快閃到道路兩旁，讓老大先過的話，隨時會被撞飛。
車掌也是公車上戲劇性的亮點。除了收取乘車費用的本業外，充當靠岸指示燈，以肉身做車門，偶爾也在車上當康樂股長，說些笑話逗逗乘客。即使不了解內容在說些甚麼，仍是會被他們歡樂的氣氛，感染到嘴角上揚。
歡笑之餘，暫時禁錮在這一方天地，呼吸著相同的空氣，仍能閱讀到勞動者們生活中勞碌的片段──駝運有份量的行李，為了生活奔波；每個月掙得的是不到台幣一萬元的薪資，得支付一家大小的生活。自身在胡志明市的消費經驗，與勞動者們的薪水，歪斜地不成比例。曾因好奇打聽，薪水是否足夠花用。大多數人皆採節省開銷、兼差的策略，以期與支出平等。冷氣是大部分人擔負不起的奢侈品，在一年四季如夏的南越，他們則是吹著風扇，度過熱帶的每一天。
公車上，或坐或站的臉，顯露工作後的疲態，眼神茫然地望著前方，視線裡沒有填塞進甚麼，是純粹的放空發呆。有時，有那麼一瞬間，我觀察著乘客們的表情，擔心他們是否會步上憂鬱的台灣的後塵，凍結臉上燦爛的笑容？
不過，當他們再度因為車掌的笑話而笑顏逐開時，我想，我的擔心應是多餘的。
前往胡志明市1郡──玩樂、美食、觀光的精華地帶，對我住的地區而言，沒有直達車。必須中途轉乘1號線，才能抵達。揮別25號，在Cho Binh Tay──5郡華人的商業活動集散地下車。此市集應該以批發為主，商店內驚人的貨物量，總有機車將其高疊綑綁於車上，緩緩載走。若遇到中華傳統節日：中秋節、年節…等，各式數量豐富的過節商品紛紛從店內探出頭，燈籠、春聯，「張燈結綵」的熱鬧，這裡能夠親眼驗證。但只要離開5郡，大紅色的過節氣氛就收拾地乾乾淨淨，不著痕跡。好似5郡跟其他地區分屬不同國家、不同文化。
總惦記著那些店面內販賣的越式春聯。年關將近的經驗，已有過兩次。當坐在1號公車內，望向窗外時，才驚覺自己又忘了將越式春聯帶走。明年一定要記得。
春聯分為兩種，有著台灣人熟悉的繁體中文，也有字體龍飛鳳舞、轉化為拉丁字母組成的越南文字。當東方的書法，應用在拉丁字母組成的越文上，衝突融合於一紙春聯，好似「越南」一直以來帶給我的形象：東西方文化交融，混血的奇特風貌。
公車繼續往1郡前進。車上少了勞動者們的身影，多了觀光客的嘈雜。燠熱的天氣被關在車門外，車內注入著清涼的冷氣。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每星期一次的公車之旅，每坐一次，都會發覺沿途的街景，或多或少些許不同。商店、咖啡廳，爭奇鬥艷或者文青氣息，如同街道上的過客，來來去去。真正固定下來的店面，若非財力雄厚，就真的是人氣旺盛吧。整個城市兩年前的樣貌，與今日相比，又有些不同；發展越加快速，努力追著其他先進國家的腳步，卻也偶爾露出無法均衡發展的那一面。環境、人民素質、貧富差距…，也許待解決的清單還有一長串，但這裡，已經不是大部分處在台灣的台灣人所想像那麼原始落後。
越南，現在仍仰望著台灣，如同台灣仰望著其他先進國家般，羨慕著台灣所擁有的。
只是我親愛的故鄉似乎累了，腳步有點徬徨。未來，會不會被越南給追上呢？
公車緩緩駛入越發深沉的暮色，但此時的1郡，華燈初上，在夜色的襯托下，展露千姿百態。下車，撥開從車門兩旁湧來、招攬生意的摩托車司機，奔入夜色，奔入光彩奪目的胡志明市裡。
能讓煩惱拋諸腦後的周末夜生活，太陽西沉後才正要開始。
